“太多透明的细线了,在海里绕来绕去。”救出两只中华鲎之后,黄宇发现了自己的脚也被流刺网缠住,只能求助队友解围。
这些牢固的塑料纤维并非完全的废物,被捞上来后,可以用在潜水服、地毯,甚至Prada的包包上。但在国内,许多塑料回收企业却因为高昂的成本望而却步。
联合国粮农组织在意大利罗马召开关于渔具标识的技术磋商会,会议要求各国建立渔具标识和回收系统。中国也是会议报告签署国之一。
对有着32年潜水经验的陈天明来说,剪刀可以救命。他是国际专业潜水教练协会(PADI)成员,七年前开始潜水清除海洋垃圾。他曾多次被渔网缠绕,难以脱身,假如没有剪刀,命就没了。
渔网、渔笼、渔线……从人类的视线消失之后,这些数百年才能降解的渔具沉入海底,有了一个神秘可怕的名字——幽灵渔具。小到鱼蟹,大到鲸和鳄鱼甚至潜水员,都难逃出这些幽灵的魔爪。动物们窒息而亡后,“死鱼烂骨”会引诱更多的底栖生物和食腐类生物,聚集、被困、窒息……循环往复。
根据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的数据,因为幽灵渔具,一些鱼类数量减少了三成;世界上每年有超过136000头鲸、海豚、海豹和海龟被幽灵渔具困住,海洋生物被幽灵渔具杀死的可能性是其他海洋垃圾之和的四倍。
但这些牢固的塑料纤维并非完全的废物,被捞上来后,可以用在防水袋、地毯,甚至Prada的包包上。仅仅依靠陈天明这样的志愿者,消除幽灵渔网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何让幽灵渔网不再恐怖,足够好的商业模式和政策保障还在路上。
◆◆◆“剪”垃圾,救海洋生物这是詹小凤理想的周末,她在朋友圈写道:“约上小伙伴,清下家门口珊瑚上的渔网,一起做做好吃的,再吹着海风聊聊八卦和人生。”2019年11月2日,在距离深圳市中心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惠州三门岛,20个志愿者又聚在了一起。詹小凤是深圳市大鹏新区珊瑚保育志愿联合会(潜爱)护礁项目负责人,“潜爱”注册的志愿者有三千多人,1/3是潜水员。从2017年开始,在游客较多或者渔业作业较多的海域,“潜爱”每个月组织1-2次水下垃圾清理活动,参与潜水员超过500人次。海底垃圾种类非常之多,七成来自陆地,志愿者们捡到过泳衣、拖鞋更不可思议的是电风扇和灭火器。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报告,如果按照重量计算,在海洋上漂浮的大颗粒塑料中,大约有46%-70%为废弃渔具。
在海底捡垃圾是个团队技术活儿。每次清洁活动只能持续一个小时左右,这正是一个氧气瓶的正常使用时间。在水下,一位潜水员专门负责拿着垃圾袋,剩下三个人负责捡或是“剪”——渔网的尺寸往往超乎想象。
埋在沙子底下的渔网只露出冰山一角,猛地一拽,沙子扬起,海底仿佛起了沙尘暴。2019年6月8日,在南澳湾,詹小凤他们打捞出一条两百多米长的鱼笼,有180公斤沉,志愿者们只能在海底剪断鱼笼,一段一段地将其送上水面。
和陆地捡垃圾不同的是,志愿者第一步是要释放被困住的海洋生物,这些小鱼小虾中居然还混有珍稀物种。
潜水教练黄宇是大鹏本地居民。2018年夏天,她和其他四位志愿者在网里发现了两只“很奇怪不认识的东西”被渔网密实地缠住,有摩托车头盔那么大,身上有很多刺,像水中的“蟑螂”。同伴提醒,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中华鲎,还可能是一对从深海游到近海潮间带沙滩上交配的“夫妻”。
小小的中华鲎容易解救,庞大如抹香鲸的故事则令人难过。2017年3月,在深圳大鹏湾海域,有渔民发现了一头被渔网缠住的抹香鲸,渔政人员和2名潜水员努力了2个小时,才将渔网清除。但这头怀孕的抹香鲸因声呐系统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反复游回浅水区,换气频率减少,身体逐渐虚弱,最后还是没能获救。
大型海洋动物遇难的故事不断。据新闻媒体报道,在墨西哥海岸,约有300只海龟被幽灵渔网缠绕,疑似窒息而亡;在加勒比海,一头抹香鲸被渔网缠绕三年,险些丧命;在苏格兰奥克尼群岛的沙滩上,一头鲸被渔网缠绕致死,它的嘴里还含有渔网。
◆◆◆被网困住的潜水员志愿者发现,最容易困住动物的是流刺网。这是一种传统渔具,长带状的网面上装有许多刀片,漂流在水中。流刺网使用量很大,仅次于拖网,能捕捞多种海洋生物如螃蟹、鲐鱼、马鲛等。“太多透明的细线了,在海里绕来绕去。”救出两只中华鲎之后,黄宇发现了自己的脚也被流刺网缠住,只能求助队友解围。陈天明也经常被缠,次数多了,反习以为常。但有一次,他一人浮潜,没有携带空气压缩瓶,不小心踩中了渔笼。水深有两米,如果没法及时浮出水面,十分危险。“我当时想,一定要镇静,紧张不能处理问题。”陈天明努力抓住独木舟,让自己的头尽量浮出水面,用力将身子向上拉,这才发现,水下面不止一个渔笼,而是七八个渔笼。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发现渔网只套住了胶鞋,因为鞋里面有水,很滑,他用力把脚挣脱出来,逃离了险境。幽灵渔具的危害已为一些官方所知。挪威渔业局自1983年以来就开展清除行动,共收回了1000多吨不一样的渔具和22000个刺网。2019年10月,芬兰环保部门也开始在波罗的海打捞幽灵渔具。挪威在上个月底刚刚加入全球幽灵渔具倡议组织(GlobalGhostGearInitiative,GGGI),GGGI在2015年由世界动物保护协会发起,致力于在全世界内解决幽灵渔具问题。目前有96个组织、15个国家政府参与,中国尚未加入。在中国,除了“潜爱”和陈天明等类似的环保组织和志愿者外,南方周末记者多方了解,清理幽灵渔网的机构和大规模行动还不多。
广东省渔政总队惠州支队有关人员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渔政执法的重点工作是打击非法捕捞、规范渔业捕捞;海监执法则是海域海岛合理规划利用、海洋倾废。对清理渔网,他们的主要对象是非法网具。
迷魂阵网等渔具的网目尺寸很小,大小鱼一网打尽,有的还影响通行航道,不利于通航安全,属于非法网具。
“如果需要潜水作业才能清拆的,我们也会聘请海底专业打捞部门开展清拆工作。”但除了“潜爱”外,广东省渔政总队惠州支队还没有与其他机构合作过,“一般敷设的网具从海面上能够正常的看到,所以很少聘请潜水作业人员”。
抹香鲸事故之后,“潜爱”开始统计数据,截至2019年9月,水下垃圾清理活动总共清理了超过2100米的渔网,但这对大鹏海域附近的废弃渔具来说,杯水车薪。
“我希望以后一吨渔网都清理不到,这就代表着海里没有幽灵渔网了。”负责计算数据的“潜爱”学术部负责人陈婷说。
幽灵渔具好不容易打捞上岸,如何回收利用是新的难题。由尼龙、聚乙烯等组成的渔网,特征是结实、防水,在海底是幽灵,上了岸,则会重新产生价值。
“潜爱”将捞上来的渔网做成了88个潜水员装备袋,“实现商业化有些困难,只能说是打了一批样,我们也期待合作,找到更加有效的回收利用方法。”陈婷说。模块地毯生产商英特飞(Inter-face)发现,生产地毯的原材料恰好与一些渔网一样,都是尼龙6。2012年,英特飞启动Net-Works项目,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与当地渔民和社区组织合作,已经回收了224吨废旧渔网。“刚开始再生尼龙的价格会比新料贵一些,因为技术不成熟,市场需求量也比较少,但发展至今跟新品尼龙价格接近,成本控制是没问题的。”英特飞北亚区可持续发展主管邱洋圣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英特飞的全部的产品都使用再生尼龙纱线制成,其中部分款式的纱线%再生尼龙,“一开始有些顾客会对再生材料有所顾虑,但我们跟他们解释其性能不会被影响后就明白了”。幽灵渔具也会被奢侈品牌看上。1984年推出的尼龙包款系列是Prada的经典款,2019年,Prada推出了再生尼龙包袋系列,包括双肩背包等6款。Prada在公司官方微信公众号表示,这种材质利用了海洋中的废旧塑料、渔网以及纺织纤维,预计在2021年,该系列的尼龙包将完成纯尼龙到再生尼龙的彻底转化。幽灵渔具还可以重归“网”的用途。2019年3月,国际排球联合会与幽灵渔网基金会合作发起“GoodNet”项目,使用回收渔网制作排球网。据其官网介绍,2019年在德国汉堡和意大利罗马举办的沙滩排球锦标赛、世界巡回赛总决赛等赛事都使用了这种排球网。回收的故事听上去很美好,一些中间商如Aquafil公司回收的渔网再加工后就合作了Prada。但在国内,许多塑料回收企业却因为高昂的成本望而却步。打捞上来的渔网挂满了苔藓,潜水、打捞、运输、清洗、加工……每一道工序都需大量的人力和资产金额的投入,还不能造成二次污染。
志愿者对海洋垃圾进行数据收集,包括测量、称重等。(潜爱供图/图)一位浙江舟山的渔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价值4万元的雷达网废弃之后,会有人来回收。
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东海水产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张禹表示,目前在江苏和浙江的一些渔港有小的回收点回收渔网,做成颗粒销售。“但环保标准一高,它们就很难活下去。”
对企业来说,成本之外,还有稳定的供应量。“规模大的企业对渔网的用量也有需求,你不能说这一两个月没有渔网,过两个月就突然多了。”中国合成树脂协会塑料循环利用分会秘书长蒋南青说。
渔网捞不上来,让渔网自行降解或许也是个办法。季君晖是中科院工程塑料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他领导的研究团队正在做类似研究,土壤中有大量的微生物,但在高盐分、低水温、高压力海洋里,微生物含量很低,这给海洋降解塑料带来了困难。“可降解”与“耐用”之间本身又是一组矛盾:“两三年的常规使用的寿命渔民能接受吗?到期之后的渔网没有完全降解,是把它扔到海里,还是回收?”季君晖感到研究还有很多难点,“只在孕育阶段。”
渔具都是渔民到处乱丢的吗?并不是。渔具常常要在水下放置一段时间,难免遇到大风大浪,经常会出现绳子断了、渔具被水流冲走的情况。2018年10月,发表在学术期刊《海洋政策》(MarinePolicy)上的一篇论文提出,对澳大利亚和印度尼西亚的54位渔民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78%的渔具丢失是由于被障碍物剐蹭,与其他渔具冲突和恶劣天气原因分别占19%和2%。前述舟山渔民就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前一阵大货船螺旋桨刚给我刮坏了两个网子,大货船沉下去有二十多米深。”黄宇还发现,有的幽灵渔具可能是游客产生的。“到海边买个渔网玩,也就是几十块钱。游客不会放网,放了又收不回来(就扔海里了)。”
不过废弃的渔具中,的确有相当一部分是非法渔具。正在修订的渔业法拟制定详细目录,规定在什么海域能够正常的使用什么渔具。作为配套制度,也是联合国粮农组织要求的一部分,中国还计划建立渔具“实名制”。
2017年以来,在世界动物保护协会与联合国粮农组织资助下,印度尼西亚渔业研究所进行了一项测试,对小部分刺网安装了标识,标识中存有渔具厂家、拥有者的信息和定位装置。后来,这项“电子身份证”的技术还扩展到了荷兰。
张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东海研究所也在研究类似的定位装置,有渔民慢慢的开始使用。受联合国海洋环境保护科学联合专家组(GESAMP)秘书处的邀请,东海研究所还派出了专家参会讨论。
2018年2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在意大利罗马召开关于渔具标识的技术磋商会,会议要求各国建立渔具标识和回收系统。中国也是会议报告签署国之一。
经济激励也很重要。欧盟在2018年6月通过的一项决议中就涵盖类似计划,建议成员国建立港口回收计划。2019年2月,农业农村部渔业渔政管理局召开座谈会,研究建立废弃渔具报废和定点回收制度的可行性,陈婷也希望建立这种回收制度,“就像垃圾分类”。
其实,清除幽灵渔具能取得生态和经济层面双赢。《自然》杂志的一篇文章介绍,弗吉尼亚海洋科学研究所发现,清理切萨皮克湾中的废弃蟹笼为当地渔民带来了两千万美元的额外收入。
人类的清理行动,海洋生物或许也能感知。在一次清理行动中,陈天明发现三四条小丑鱼被渔网困住了,旁边还有六七条同伴游来游去,有的来戳他的护目镜:“是不是它们要我去救它们的同伴呢?当时我游到哪里,没被困住的小丑鱼就跟到哪里。救出小丑鱼之后,重获自由的小丑鱼和它的同伴都很开心。”